在有些人的眼里看来,我已经是死去的一个人,按他们的说法,凡是被葬进土里的肉身,它们都是阴界的产物。我对于这种愚昧的想法嗤之以鼻,因为我还能游荡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嬉笑怒骂,听他们窃窃私语。我并不曾与阴界有任何的联系,或者更确切地说,相比于那些人恐怖的勾勒,虚张声势的描绘,我对于阴界,一无所知。
我喜欢在每一个夜晚,在这个村庄里游荡,当然,那些曾经熟知的面容,他们无法察觉到我的存在,这件事情也一直让我备受困扰,举个例子来说,当我游荡到我祖母床前的时候,我总想伸出手为她擦干那流淌不尽的泪水,我想轻声告诉她,我一切安好,可是在这个时候,当我的手指就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就要为她擦去那些日子里来让她视力模糊的泪水时,万恶的手指竟然在那一刻扑空了,当我第一次发现我已经无法触碰到那些我亲爱的人时,我失声大叫,我觉得我被孤立起来了,在我回到我那孤单的小房子里时,我总那么幻想着,这一切都是我的家人们跟我开的玩笑,到了明天,太阳出来之际,他们会把我接回家去,我会向他们承诺,我会向他们保证,再也不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了。他们会微笑地为我掸去沙尘,为我轻拭那碰破的伤口,然后轻声地责备我。说实话,我现在很向往这些情景,可是每次经过我的亲人跟前,我总能听到他们悲伤的低泣,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我母亲还在为我不停编织的毛衣,它们身上所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我知道那是静电,在我生前的每个清晨与夜晚,我起床与临睡之时,它们总会咯咯笑似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新家,被安在一个破落的地方,周围的草都呈现出枯黄之态,没有谁能说清,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一个住处,我想我母亲在我的小房子前哭泣之时,我的祖母在我的小房子前抹泪之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从此以后孤苦伶仃,他们为我被安置在这样一个地方耿耿于怀,却又无计可施,所以只好以泪水表达不满,只好用哭泣来表达愤懑。我想我理解她们的心情,因为我得待在这个地方,直到无穷无尽,谁愿意在一个荒凉的地方,永无止境地待下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或者到达天堂,或者到达地狱,而是被这样孤单地搁置起来,我总那么疑心着,是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小孩,就像我以往每次爬上祖父的酒桌,想模仿他们举起杯子,抿着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时,他们总是很坚决地把我排挤下酒桌,我为此曾委屈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的母亲劝慰我说,你还是一个小孩,不能沾酒。所以我总那么想,也许我现在的确只是个小孩,所以也不能到达天堂,或者到达地狱。
如果我没有从那棵高大的树上摔落,算起来,今年我已经15岁了,我不知道死去的人是否还能长大,因为我无法看到我的身体,我每次低头,看到的只有脚下的石头与一年四季呈现不同颜色的荒草,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去推测我是否还在成长着。也许我会长大,直到我发现自己可以去往天堂或者地狱,也许我不会,也许得永远待在这个地方。
那时候跟我一起玩的伙伴,而今都已搬到别的地方住去了,或许他们是为了逃避我,或许只是因为本身就必须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不得而知,遥远的事情我无法触及,只能猜测,有时候猜测也顶不了什么用。这样的一个村庄,越发缺少生气,没有了小孩子的嬉戏打闹,甚至连我曾经在我房间里都能听到的货郎的叫卖声,而今都仿佛像被蒸发掉一样,那样杳无音讯。我曾为此苦恼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样安静的环境使人心里发虚,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填住这种心虚,为此我在村庄里不停游荡,渴望这周围的一切能让我闻到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莫屈是一个傻子,自从他呱呱坠地起,别人一直这么称呼他,他也就那么怡然自得地接受着,我记得小时候在我每次即将入睡之时,总能听到他被他母亲责打的声音,他母亲给他准备的上学时候吃的中饭,总是被一些恶作剧的同学拿去吃掉,他就那么挨着,放学回到家跟他母亲喊饿。我的母亲总是担心小莫屈的身体,每次听到小莫屈挨打的声音,我的母亲总要跑到他家里去劝解。后来据我母亲说,小莫屈的父亲死得很早,就像我现在的状态一样。
所以在我明确知道我已经死去的那段时间里,我很想撞见莫屈的父亲,我想见见那位长着白皙脸孔,英俊秀气的教书匠,我想让他告诉我一些他往日的故事,因为我从我母亲口中得知的他的故事,显得那么模糊而又前后矛盾。但是可惜的是,从我搬进小房子到今已经过去六年了,我还从未曾碰到过他。我想也许以后我能碰到他,因为我总能感觉到他在我附近不远。可能就在我跟前,也许他会在我的左边,甚至有时候跟我重叠了,也未可知。
莫屈的父亲死于十二年前,我记得我母亲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那些零零碎碎的声音,和我母亲说话时候不住的扼腕叹息,让我勾勒出了一些莫屈父亲的形象。莫屈的父亲不姓莫,他叫于文孔,所以小莫屈的全名应该是于莫屈。于文孔是一个外乡人,据我母亲说,在我们家门口能看到的海上,那里有一座小岛,于文孔就从那来。
至于那个岛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在我有限的在世上的年月里,我还从未曾到达过海面上,也更不用提到那座孤独的岛屿上去了,据母亲说,那个岛一年四季随波逐流,居无定所,于文孔来到我们村上的时候,那座岛屿像艘巨大的船停泊在我们村边的港口中。据说因为那座岛屿的来临,我们村上的渔民曾一度无法出海,因为巨大的岛屿挡住了那些船只所能出海的唯一出口。对于这个有些弱不禁风的小村庄而言,这无疑是个莫大的灾难。那时候饥饿的黑风蔓延了整个村庄,到处都能听到饥饿的呻吟声与村民们面对面磨牙的声音。
然而即便如此,在那个年月里,也没有人敢于踏上这座孤独的岛屿,直到于文孔从那座岛屿上下来,在我们村庄边沿的沙滩上登陆。据说于文孔从岛屿上下来的时候,穿了一身诡异的行装,嘴里模糊不清的言语,那些因为岛屿与我们村庄陆地压迫形成的湍急洋面,在那一刻也成为乖顺的小河,那一天因为饥饿而弥漫起来的黑风,也莫名的不知所踪。于文孔从岛屿上下来的时候,他的身上披挂着很多类似金属碎片的物什,那一天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致使他的身躯,仿佛是一个浑身散着光芒的球体。
也许这只是我母亲一种一厢情愿的演说,因为我母亲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一天的场景,她的陈述,很多得益于她自己的幻想。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推翻我上面的叙述,重新对于文孔的来临作一番勾勒。
我躺在我的小房子里,那时候昏暗的周边已经吞食了我的身躯。我能感触到的周边,只有生长在我小房子上那些狗尾巴草摇动发出的簌簌声,以及在那之上月亮仿佛在小溪里缓缓划动的声响。我躺在这一片黑暗中,我为于文孔的来临作一番新的设想。
依据于文孔后来的惨死,我想他来临的时候,应该是在愤怒与恐惧的包夹之下,他和他的岛屿一样,令人充满了神秘与叵测。村民在当时应该完全无法推测出他的来临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歹意,但是因为岛屿的原因,因为无法出海谋生的原因,我能看到,而且是很清晰地看到他们惊惧之下紫涨的愤怒。
可是我又开始否决这种想法,如果于文孔当时是在如此情境下来临的,为什么他还能在我们村上生活如此长久,并且有了一个妻子与一个小孩。我在我昏暗的小房子里,因为这个问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扰。为了能把这个故事继续叙述下去,我决定把于文孔的来临简而略之。种种之前的设想都成为推翻的墙,倒在地上,成为一地残碎。而在这一地破碎中,依然有一条粗绳能剪而不断的,那便是于文孔从一个孤独的岛屿上来。
据母亲说,于文孔从那个岛屿来的时候,没有人看清他长了什么样,除了一个人。后来那个人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他的妻子。在我有限的活在世上的年月里,我对此深信不疑,我着迷于这样一个神秘的场景,并在梦中无数次的演绎这样一种场景。当然梦中的于文孔不再是于文孔,或者说,我梦中的于文孔,其实已经是我。我在一片迷雾之中从岛屿上下来,我当时身上的装扮奇异无比,但是梦中的我对此却没有更多的顾及,我心安理得地身着这样一套行装,从那个岛屿上缓缓下来。在我的梦中,我发现我是个没有双足的家伙,或许有,但是我没有看到我的双足在走动,我只能感觉到我的身躯和我行装上类似金属碎片的物什在海风中漂移。
我梦中岛屿的边缘有很整齐的台阶,而这些台阶的材料,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是一种叫水泥的东西。当时我的身体漂在这些台阶上,感觉生涩和痛楚。每往前漂一点,都仿佛要经历一段苦不堪言的历程。我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些痛楚来源于我木床边上不甘寂寞的小木渣子。梦中的于文孔,总是带着一脸哭腔,或许只是由于小木渣子,或许他从岛屿上下来,原本就是件心不甘情不愿的一件事。反正我所能梦见的于文孔下岛的场景,是泪水与海水交织而成的。我觉得我要远比他幸福,因为我从高高的树上摔下之时,都还没有吭声就直接死掉了,除了身体看上去有些歪着,给人不端正之感,身上没有发现半点血迹与泪迹。又或许我要比于文孔悲哀,因为在他从生走向死亡的路上,他有过洒脱的哭泣,而我则没有。我的死亡仿佛一段树枝的崩断,或者连树枝的崩断也不如,因为我在死亡那一刻没有树枝崩断时骄傲清脆的声响。为此我曾苦恼过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能发出死亡前的哭泣,在我从我的肉身出来的时候,我很想重新钻回到我的肉身里去。那一天我没有听到我死亡的哭泣声,倒是弥漫了整个村庄的呼喊与哭泣,让我在此之后长远的时间里,不断地经受着羞愧。在大家为我哭泣的时候,我没有重新站起来,陪伴着大家一起哭泣。
在我死亡的那一天,我听到了石二与众不同的呼喊声,没有谁能明白,为什么他要发出那么大的叫喊声,连他为之呼喊的我也不甚明白。那一天的石二站在那棵高高的树下,亲眼看着我攀爬上去,我甚至还能听到他在树下依稀的唆使声,但是为什么在我摔到底下从我肉身里脱离出来的时候,他脸上诡异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接着我便听到了他那歇斯底里的呐喊声。这个笑容后来一直在我的梦中出现,在我躺倒在我的小房子里时,在我的母亲与祖母为我哭泣之时,我总能清晰地看到那瞬间消失的诡异的笑容。我希望我早些忘掉这笑容,因为我还需在这昏暗的小房子里待上更为久远的时间。我不希望这笑容一直缠着我,影响我在这小房子里平静的生活。
石二在村子里是个很有人缘的家伙,缘由我猜大概是因为他白皙秀气的脸庞和修长的身躯吧。或许我长大了也能成为那样的一个人,或许与于文孔更为近似一些。当然我没长到能够让我看起来有些魅力的年龄便已夭折,当我从树上摔下之时,如果我抛却了石二那鬼魅般的眼神,我完全可以把站在树下的石二当成未来的自己。我不明白为什么石二会发出那样鬼魅的微笑,也许只是在下坠的时刻,我的视线已经将石二的脸庞扭曲了吧。
当我坐在我的小房子里,开始我的第十五年时,石二还在这个村子里四处游荡,当然他的游荡与我夜晚的游荡不同,他能见到每一个向他点头致意的人,我也能看到每一个坐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的人,但是除了我会像傻子一样向他们点头致意之外,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撮空气,或者,连空气也没有,我只是真空状态。石二在这个村庄里的游荡,我一直觉得有些诡异,他总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同于我的无聊与排遣。他像是为着一个目标而去,却又让人看不出那些目标来。他是在为着寻一些莫名的东西,而那些东西也仿佛是不可见的。
如我前面所说,石二在这个村子里是个颇有人缘的家伙,每一个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人都接受过他的恩惠,我不知道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于文孔是否也如他一样乐善好施,为着这个村子里每一个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人,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积蓄都掏出来。石二会请每一个向他致意的人喝杯小酒,在每一个被太阳晒到的角落里和村民寒暄一下。但是我每一次都能发现他的眼神,仿佛在搜寻着什么。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我不知道诸如王大妈院子里能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如此费神,然而在此后的很长时间内,他依然固执或者说疯狂地进行着他的搜寻活动。当然我害怕与他的眼神交汇,因为我仿佛是一个叵测的偷窥者,偷觑着他的秘密。我不希望我是这样一个人,我希望我是于文孔,很洒脱的于文孔。
据我母亲说,这个村子里时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奇妙的现象,比如于莫屈他们家邻居的鸡,总会在半夜莫名其妙地死掉。我很长时间里都将这些鸡离奇的死亡与石二诡异的眼神联系起来,可是当第二天石二路过鸡窝时候,我又会将这种想法否定掉。因为石二虽然仿佛在仔细地搜寻着东西,然而对于鸡窝,他始终没拿正眼瞧过一回。在每一次于莫屈邻居家里的鸡死亡之后的第二天,我总能在鸡窝的附近闻到一股很浓的腥味,以至于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在夜里安然入睡。当我把这个事情告诉我的母亲时,我母亲却很奇异的无法闻到任何有关于腥味的气息。当我的母亲否决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又把这件事情告诉死鸡的主人,也就是于莫屈的邻居,石正夫妇。然而他们也坚持我母亲的观点,认为我所说的,只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假象。当我极力争辩,为此不惜放大了声响时候,我突然发现了石二那越加诡异的眼神,在我的面前出现。
若干年后,当我躺在这狭小的房子里时,我还在为石二那诡异的眼神后怕。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石二在那一刻用这种诡异的眼神看我,我又开始否决我先前的想法,认为石二和这些死鸡有着莫大的关系。
当我坐在我狭小的房子里时,我发现我成了一个疲惫的叙事者,因为我的叙述没有听众,我只能对着自己陈述,我像是一个侦探,却又像是一个隐蔽的偷窥者。我的叙述没有任何意义,石二和于文孔,甚至莫屈,以及我的母亲,他们都无法因为我的叙述再作任何的改变,我想说语言是苍白的,它改变不了任何过去形态,既成的事实只能描绘,而不能作修缮或者诋毁的工作。
我想起我的母亲与我的祖母在我的小房子前哭泣之时,我曾很困惑我为什么得待在这没有明媚阳光的地方。在某些时候,我认为是石二的笑容所致,但更多的时候,我对此仍然保留我原本的困惑。石二是个善良的家伙。他的身躯与面容都能让人充分地感受到这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要将他作为一个罪犯进行跟踪。我相信石二后来的死,与之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或者说,我的怀疑害死了石二。曾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如此相信着。石二和于文孔长得一样秀气,他是一个有学识的家伙,这一点我很能理解,因为据说于文孔也是一个很有学识的。
在石二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再去关心村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因为它们使我万分头痛。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为什么头还会痛,但后来发现这就跟我思考我为什么还能思考一样可笑。
石二的死,是在某个清晨被推开他房门的石老头子发现的,可怜的老人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在石二死后的几天之内,就已在床上奄奄一息,米水不进。据后来人们传说,石二死时非常的安详,好像脸上还有浅浅的微笑,在我没有看到石二的死状时,我固执地认为人们是在虚构石二的美好形象,他们贪图于石二曾经塞给他们的贿赂,我很庆幸我看到了事实的真相,我不必跟所有愚蠢的人一样一起为他伤心。
石二死后的许多天里,他的故事开始在这个村子里流传,就如于文孔死后于文孔的故事在这个村子里流传一般,所有人对已逝的人,总怀有一种莫名的好奇,这正如一件几十年前的破旧衣裳一般,只有在你的想象里才能觉察出它的好来。我对石二完全提不起兴趣来,相比于石二,我更在意我的小房子是否合我心意,因为它与我的未来有关。
从某一层面上而言,我获得了歇斯底里,彻彻底底的解放,没有事情可以牵绊我在我小房子里所能获得的最大的快乐。或许于文孔和石二会在另外一个国度相逢,但是我想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无关我事,无论我当初距离他们如何近,但是未来的日子我只会越来越远离他们,是的,我不会说谎,在我恒久的小黑屋里,我没必要说谎,于文孔和石二注定成为我生命的过客,而唯一让我低头坚定行走的,恐怕不是什么光鲜的故事,也并非什么梦幻的传说,它只是一条小路,一条因为曲折而看不到前程的小路,一条因为缺少照明而显得黑咕隆咚的小路,在这小路上,没有亲人的伤心,没有巨大的岛屿,没有恐惧的眼神,它只是一条小路,我的一条偏僻的,阡陌小道。